第36章_朝秦暮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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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36章

  朝会散罢,再临御书房。

  楚瑜隔着门都听见里面七嘴八舌宛如菜市场吵架一样的声音,额角紧了紧,很想掉头回家。只是显然不大可能,随着推门声,里面的吵嚷戛然而止。

  众人一并朝门前看去,此时日头刚出不久,从门外漏进室内,楚瑜一身绯红公服纹孔雀,花犀长带束蜂腰,长长发竖起扣鎏金玉冠,眉目盛着半缕熹微,惊艳且从容。

  “臣,叩见陛下。”楚瑜恭恭敬敬跪下见礼,官袍层层叠于身下,像是忽然铺展开的牡丹,无端雍容。

  原本还沉迷吵架的几位大臣登时安静下来,控制不住地开始盘算族里有没有容貌出众的小辈还未嫁娶。户部尚书楚瑜年轻有为、位高权重、极得圣宠、容才兼备,哪怕曾有过一段不太成功的婚史,那也是明晃晃的抢手。且看看那险些踏破门槛的冰人们就晓得了。

  “楚卿,坐。”正堂那位终于开了口。

  楚瑜这才抬起头来,正对上燕承启似笑非笑的目光。

  一年前,楚瑜与秦峥和离,重归国公府,承袭祖上爵位,其女改姓归宗。彼时楚瑜病体沉疴,几乎是全凭珍贵药材吊着一口气,故而上书陈情辞去官职,在京外庄子里养病。后来,七皇子燕滕青举兵逼宫造反,楚瑜倾尽楚家全部私兵与兄长楚茗里应外合,于千钧一发之际硬生生粉碎了燕滕青诡计,撑到了太子回京。

  那一夜的大火烧红了上京的天,黎明之际,王朝终改天换日。

  天下缟素,后新帝登基。登基那晚,楚瑜代兄长披霞帔坐鸾翥大殿,一语道明兄长离别意。离婚这种事,一回生二回熟,他比较有经验。

  本以为此事之后,官途断绝,熟料一道圣旨砸到了楚瑜手上,原本想在庄子里提前安稳养老的楚瑜被调到户部,任职尚书。

  隔日见天子,天子坐明堂。

  隔着高高的白玉阶,楚瑜竟是也能瞧见燕承启十二旒冠冕下一双似笑非笑的眸子。

  楚瑜知道,燕承启八成是跟他杠上了。

  果不其然自那后,甭管大摊子小摊子新摊子烂摊子,都少不了楚瑜一份。楚瑜无奈,除却殚精竭虑,也没了别的念头。一来家训如此,楚家从不避世,国有难,以命抵,国太平,以身抵。二来兄长带着皇帝的嫡长子在外头,若楚家无人在朝堂站得住脚,谁知将来命运几何?

  故而今日的楚瑜早已不是从前那个长袖善舞,八面玲珑的总管大臣,而是户部尚书,是燕承启的孤臣、直臣。

  “谢陛下。”楚瑜起身落座,这才仔细看了眼御书房的人,待瞧见兵部侍郎韩盛,工部尚书傅修,还有郑阁老,刘阁老时,心底已是清楚几分了。

  燕承启指尖轻叩桌案,将一摞奏折推到楚瑜面前,道:“楚卿不妨先看看。”

  楚瑜颔首接过,大致翻看一遍,面上表情从始至终未变。末了,才轻轻叹息,回道:“陛下,臣已看完。”

  燕承启点头,道:“诸卿以为如何?”

  一石激起千层浪,原本安静下来的几位大人又开启了阀门般滔滔不绝,一会儿就开始了吹胡瞪眼,争相跟燕承启卖惨。

  简而言之一句话,北边旱南边涝,西边挖渠东边打仗。

  要钱!

  钱从哪里出?自然是户部,想从户部掏钱,光皇帝张口不行,还得楚瑜松口。

  只听见茶盖叮的一声,不轻不重刚好打断众人的争执,燕承启好整以暇地看着楚瑜,道:“楚卿以为如何?”

  面对这种明晃晃甩锅的行为楚瑜早习以为常,目光扫过一个个争得脸红脖子粗的尚书大人们,不急不缓道:“旱涝天灾毁收成损社稷苦百姓,收容流民、开仓放粮、拨款赈灾、刻不容缓。”

  两位阁老闻言放下心来。

  楚瑜又道:“边境倭寇频频来犯,扰我临界水民百姓,蔑我国威,故为保一方百姓之安,军饷当拨。”

  兵部尚书止了声,松了口气。

  楚瑜再道:“兴修水利,利民利国,此举当有。”

  工部尚书也放下心来。

  众人都得到了满意的答复,一时间再也没有了菜市场一样的氛围。

  燕承启轻轻挑眉,虽心里颇为诧异,但到底是好事,面色渐而缓和,拍板道:“既然楚卿这般说,那就……”

  “陛下,户部没钱。”楚瑜凉凉插了一句。

  ……

  ……

  ……

  郑阁老掏了掏耳朵,怀疑自己听力出了问题。众人皆是一脸懵逼地看着楚瑜。

  楚瑜垂眸,无奈一笑:“户部,没钱。”

  从古至今户部尚书这位子都不是那么好坐的,成天被人追在屁股后面要钱,稍微弱势一些就是各方施压,恨不得榨干为止。天子张口要钱,户部拿不出的时候,哪位不是想方设法婉转个九转十八弯来表述国库不足。纵观历任户部尚书,谁不是必修一门功课——哭穷。

  如今看来,楚尚书的这门功课,八成不及格。

  胆敢当着天子的面,甩出没钱俩字的只有眼前这位,燕承启的脸色以肉眼可见的速度沉了下去。

  楚瑜眼瞅着这位快发火前,才开口道:“先有为先皇修皇陵置办前后事宜,后有陛下登基册封等大典,时年又为蝗灾拨款数次,眼前各部皆要拨款,便是国库充盈时期,也没办法面面俱到,何况此时?”

  一时间,御书房再度安静下来。

  楚瑜咬死了俩字,没钱,有钱一下子也掏不出来这么多。各部不甘罢休,争来吵去,都觉得自己这边刻不容缓,不过片刻又是一锅粥。

  楚瑜垂眸,指尖摩挲着袖口绣纹,左耳朵听右耳朵出,最后各部吵的吐沫星子乱飞时,才幽幽道:“臣以为,这么争执下去,倒不如想想当如何办。”

  户部的现实情况就是这个样子,楚瑜又不能坐地生钱,吵破天去也只能这样。

  一直没有发话的燕承启,这才缓缓开口,道:“赈灾为首,各地开仓放粮,收容流民布施粥粮,严查贪墨,若敢有贪墨灾银者,剥皮裹草。开朕内库充作军饷,先平倭寇之乱,护江浙水民安稳。兴修水利当细水长流,不该断绝。”

  几位阁老尚书纷纷起身,叩拜道:“陛下圣明。”

  燕承启抬了抬手,面露几分疲态:“诸卿先退下吧。”

  各位尚书得到了满意的答案,不敢在燕承启面前蹦跶,当即道:“臣等告退。”

  “楚卿留下。”燕承启开口道。

  楚瑜:……

  御书房里掐丝珐琅香炉飘出袅袅青烟,燕承启阖眸轻叹,抬手捏住眉心,半晌才开口道:“当着这么多朝臣面,楚卿好歹给朕留些面子。”

  楚瑜稍稍扬眉:“陛下言重,臣不敢。”

  “朕知道你有意给朕添堵,你……”燕承启顿了顿,咽回了提及楚茗的话,心下也是酸涩难言。

  面前的到底是君,便是有芥蒂也该有个度,楚瑜话锋一转道:“陛下以内库充公不是长久之计,国库内库本该分明,开了这个先河,只怕朝臣那边心里就惦记上了。”

  若以后隔三差五逼皇帝掏腰包,不掏就是不关心江山社稷和黎民百姓,就算是皇帝私房钱再多也挡不住沿街要饭的命运。

  燕承启自然明白其中弊端,只是为解燃眉之急,此乃无奈之举。

  “楚卿可有办法?”

  楚瑜略微思量片刻,道:“古往今来想要充盈国库无外乎四个字,开源节流。既要开源,当以上行下效。”

  意思就是说,以后陛下少吃点少喝点少花点,没事别选妃,别盖房,别游园,好好蹲家里看书比啥都强。

  燕承启:“……”

  楚瑜又道:“既有陛下以身作则,群臣当效举除奢靡之风。”

  第一个先拆了银钩巷那个销金窟,看着不爽很久了。

  燕承启默然,表示赞同。

  “此乃节流,但若想国库充盈归根到底还是在开源上……”

  御书房内,君臣平心静气地推谈开源,安盈远无声倒了盏茶递了过去,退至一旁。看着这两位互掐互助。

  直至下半晌,楚瑜几声急咳打断了谈话,待看去唇色已经隐隐发白。

  燕承启微微皱眉道:“太医院的稀珍药材都要给你搬空了,怎么身子还是没什么起色?”

  楚瑜掩唇压下低咳,断断续续道:“生死有命,都是强求不得。”

  “楚卿尚且年轻,何必说这种丧气话。”燕承启见没了旁人索性歪在榻上,单手支着额头,毫不掩饰疲乏,有一搭没一搭道:“没事让人把真儿送去太后那边走动走动,朕膝下无子,太后心里惦记。真儿乖巧懂事,合老人家的眼缘。”

  弦外之意,你哥哥抱走了太子的大孙砸,你就把你家丫头送给太后哄着玩,也不白枉费朕封她乡君。

  楚瑜:……

  燕承启略微迟疑片刻,支支吾吾道:“最近家里可都还好?”

  楚瑜睫毛微颤,毫不意外地抬眸,露出一模一样的似笑非笑:“劳陛下惦记,一切安好。”

  “我是说……那个……家里人都可还好?”燕承启声音越发低了起来。

  楚瑜好整以暇地看着燕承启,道:“臣家中只有臣和真儿,都好。”

  燕承启张了张嘴,一咬牙道:“最近南边新贡了君山银针,楚卿带回去些。”

  楚瑜笑着道:“谢陛下厚爱。”

  燕承启间楚瑜多余的只字不提,心一横又道:“还有一株红珊瑚树,无甚大用摆着倒是好看,待会儿使人给楚瑜搬国公府去。”

  “臣,惶恐。”楚瑜眼底没有半分惶恐的意思。

  燕承启有些肉疼,但还是道:“还有一方蓝田暖玉打磨的算盘,倒是精巧,一并送给楚卿。”

  楚瑜眨了眨眼,颇为感兴趣,这才起身谢礼:“多谢陛下,臣家中人俱安好,不管是在上京的,还是在……外面的。”

  燕承启静坐良久,只觉得这么多稀罕玩意儿能换回楚瑜这么一句话,实在是值得了。一句安好,竟是让他鼻端泛酸,半晌才回过神来。

  “安好……安好就行……”燕承启喃喃自语,忽又想起什么,连忙道:“眼看秋末冬至,前些日子新得了几件狐裘,楚卿都拿上。若……若家中有亲人畏寒,就寄去一两件。若是不够,朕这里还有。”

  楚瑜唇角的笑意淡去,许久才缓缓俯身一礼,轻声道:“谢陛下。”

  这声谢,却是真心实意的。

  当初不是不恨眼前人负了兄长一片情谊,这一年来虽为君臣同朝共事,可到底心里还是有根刺未除。只是时日久了,也不由得渐而明白,有些迟来的心意,倒也算得上一片赤诚。

  只是楚瑜不懂,为何世间人总是失去后方才去追悔。

  出了御书房,那巍巍宫阙映入眼前,如同三十三层离恨天,宫人的衣带高高扬起。

  起风了。

  楚瑜眉心微蹙,膝头传来一阵隐痛。

  安盈远见状,不由道:“楚大人,可要使人抬一架辇来?”

  楚瑜摆了摆手:“多谢安公公好意,实在使不得。”在燕承启面前可以随便横,但是有些规矩是万万不能碰的。

  安盈远心下叹息,不再多话,只看着楚瑜步履蹒跚,一脚深一脚浅的走下台阶。

  从那年长跪后,楚瑜落下的病根,每逢近阴雨季,不良于行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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