第59章_朝秦暮楚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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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59章

  微寒值秋雨,朦胧天欲曙。

  待到雨歇时,秋已深。

  秦峥在上京领北门十四军职务,当年老侯爷也曾领过北门军的职,曾有不少旧部老将已是北门军中元老。秦峥接手起来,倒也无甚麻烦,格外应手些。

  这些日子秦峥除却在北门军衙司外,便只往靖国公府跑。楚瑜这些天来情况倒是见好,只是迟迟不见醒来,御医也无法,只能用药温养着。

  这日里,秦峥从衙司回来,方一进大门,就见那门仆迎上前去,急急忙忙对他道:“侯爷,我家二爷今个儿大早就醒了!”

  秦峥脑子嗡鸣一声,整个人似阵风般连回应都来不得给一个就消失在回廊里。

  屋中。

  药香袅袅,许是地龙烧得太旺,反倒是有些许闷热。

  秦峥推门进去的时候手心里起了一层薄汗,屋子里人倒是不少,几个老御医都在。

  只是静,死一般的静。

  于是那行走的步子就更显突兀,秦峥甚至听得见自己如雷般的心跳。

  绕过屏风,一眼就看见了床上的楚瑜。

  他当真是醒了,却同往日无甚区别,安安静静地躺在那里,胸口的起伏缓慢而微弱。只是一双眼睛是睁开的,纤长的睫毛颤了颤,似乎在想什么般,怔怔看着头顶的帘幔。

  “清辞。”秦峥走过去俯身在他身侧,心跳如雷下竟是让声音都跟着颤了颤,他伸出手,想像平日那般去握他的手。还未碰到又有些迟疑,怕得来的只是抗拒,于是那手缓缓握紧,捏了捏楚瑜袖口,小心翼翼又不肯撒开。

  楚瑜睫毛猛地一颤,偏了偏头,看向秦峥。

  秦峥这才忽然意识到不对劲。

  这双凤眸清冷而妩媚,仍是往昔风华,只是眸色泛灰,毫无焦距。分明是朝他看过来,可竟如同寻不到人般茫然,不知落向何处。

  “清辞?”秦峥怔住,一把扣住楚瑜肩头,急切朝他看去。

  楚瑜皱了皱眉头,肩上有伤,秦峥这般一碰,疼得紧。

  秦峥忙松了松手,轻轻捧住楚瑜的脸,道:“清辞,你怎么了?”

  一旁御医轻咳一声,有些怯怯道:“秦侯爷……楚大人他身体经年孱弱,气血瘀阻、肝肾阴血亏虚,常年伴旧疾沉疴。经此一遭更是雪上加霜,因着天气阴寒,那浑身伤口不见愈,反复高烧数日。今朝我等观其舌色,探其眼底,已是不足见光,怕是……目盲了。”

  轰的一声,如晴天旱雷,炸开在秦峥心头。他听到耳畔长鸣,眼前有些目眩,险些坐不住。

  “怎么可能……”秦峥喃喃自语,再顾不得迟疑,紧紧握住楚瑜的手,死死盯着他,“不可能,清辞你看着我,清辞,你能看到我吗?”

  御医怕秦峥失控再伤了楚瑜,忙拦住他道:“侯爷,楚大人自醒来便未开口说过话,我等方才号脉检查一番……怕是在那火里,被烟呛熏了喉咙,伤了嗓子,致使口哑。”

  秦峥怔怔看着御医,似不能明白他所言。

  他的清辞好端端躺在这里,已经醒了过来,怎会目盲口哑?怎么可能。

  砰的一声,案几四分五裂,崩碎一地。秦峥猛地起身,脸色比身上玄衣更显阴沉,周身好似笼了窗外秋寒。他不知自己当如何,这样的结果如何才能坦然接受?

  不能。

  不可能。

  那是楚瑜,出身高门世家,合该在锦衣玉食含着金汤匙长大,合该金银玉器掷响把玩,合该高居朝堂手掌钱权,合该被旁人所仰视被人捧在心尖崇爱……

  若不是遇到他,楚瑜怎么会落得这般下场。

  秦峥一双眸子通红,他踉跄起身扣住床柱一角,道:“他不能如此,这世上既有岐黄之道,便是用来治病的不是吗。你们这般同我说,我是半句听不得。我只问你们,怎么才能治好他?”

  御医面面相觑,道:“侯爷,医者有能医有不能医,生老病死皆是命数。我等既奉陛下之命来为楚大人医病,自当竭尽全力。楚大人身有旧疾是常年沉积,如今不适下重药,只能温养。眼口能否恢复,只能是三分补养,七分天意……”

  秦峥心如刀绞,寸寸丝丝皆是血,御医的每一句话都如刮在心头,一点点压垮所有的理智,直到崩溃无法自持道:“莫拿这些话搪塞于我,我只问你们如何治好他!”

  那玄衣广袖拂开,寒意更胜。一时间竟是有杀气浮现,屋中温度都跟着降了不少。

  就在御医纷纷惊骇后退时,秦峥忽地没了声音。

  袖口被人拉住,力道轻得几乎叫人感觉不到,像是蝶停花蕊般。可这对于秦峥来说却如千斤重,让他一瞬间僵住了身子。

  是楚瑜拉住了他,苍白的手清瘦如竹,连带指甲泛着淡淡的白。他缓缓松开袖口,抬了抬手便摸索着握住了秦峥的手腕。

  秦峥布满血丝的眸子一时间竟是滚了层水光,他颤了颤唇,道:“清辞……”

  楚瑜放开秦峥手腕,在他掌心点了点。

  秦峥怔怔摊开手心,看着楚瑜莹白的指尖断断续续勾绕,书一字于掌心。

  待书尽,楚瑜收回手去,阖眸不再动。

  秦峥颤抖地拢上手心,他俯下身去,将额头压在楚瑜颈侧,一字一句道:“楚清辞,我不信命。”

  楚瑜缓缓睁开灰蒙蒙的眸子,他感到颈侧洒满温热。

  ※

  深秋萧瑟。

  呵气间俱是白烟。

  街头卖馄饨的老夫妇刚刚把摊子摆上,就听见马蹄声打远处哒哒响起。待回头一看,果不其然,仍是昨个儿那位贵人。早上的秋霜重,贵人额前的发丝微湿,一张俊逸的脸倒似往日般精神。在摊前稳稳勒马,腰间交叠着银色的软鞭应着几缕晨辉虽已极是夺目,但远不及他本人来得耀眼。

  “官爷今个儿来得早,只是这馄饨还未下锅。”老翁呵呵一笑,招呼道。

  秦峥翻身下马,抬头看了眼天色,道:“阿爷不急,我等会儿就是。”说着将马拴在一旁,从隔壁小摊上买了俩火烧边吃边等。

  楚瑜身上伤口正愈着,夜里时常疼得睡不安稳。秦峥衣不解带地守着他,天不亮要上早朝,还要往北门去操练军队。惯是来不及用饭,这就趁着这当口能胡乱混巴两口吃的垫垫肚子。也亏得前些年在塞北苦惯了,反倒是没觉得如何。

  白生生的馄饨个子小巧,肚儿饱满,连那褶都一个模子出来的般打着旋儿,转出个花边来。一个个噗通噗通下了锅,瞬间升腾起一阵白烟,在秋色里添了几笔喷香的暖意。

  秦峥吃完俩火烧的时候,馄饨刚好出锅,莹白的馄饨,鲜香的虾皮,几点青翠欲滴的芫荽,盛满了那镂花鸟的食盒。

  老妪将食盒盖好,递给秦峥,道:“官爷大清早就来这等着,可是捎带给家里人?这样用心,莫不是给家中夫人带的。”

  秦峥一笑,道:“是。”

  老妪接过钱,笑道:“官爷夫人好福气。”

  秦峥正牵马,闻言苦笑道:“算什么福气,从往他跟着我吃了不少苦,好在如今还能照顾着他,如何用心都不为过。”

  老妪道:“官爷不必这么说,谁年轻的时候不曾蹉跎过日子,夫妻俩这辈子哪个不是磕磕绊绊走过来,待走完这一生,且瞧一瞧,身边的人还是同你拌嘴同你闹架也同你风里雨里的那个,那就是这辈子最好的事了。”

  一旁不善言辞的老翁闻言笑得憨实,看向老伴的眼神满是暖意。

  看着面前这对卖馄饨的老两口,秦峥有些失神,半晌才笑道:“老人家说的是,能陪他走到最后,那就是顶好的事了。”

  老翁笑着提醒道:“官爷快些回去吧,馄饨凉了就不好入口了。”

  辞别了老两口,秦峥抱着他的食盒往府里赶去。

  ……

  一卉能熏一室香。

  秋月摆弄着盆中的茉莉,洗洗修剪了枝叶,有意搁在离楚瑜床前最近的窗牅边上。

  楚瑜这些日子腰伤好了些许,躺得腻烦了,时常也坐坐。只是仍不可大动,至多不过拥着被子在床上出神。他眼睛瞧不见,白天夜里对他来说也无甚区别,有时一坐便是半夜,秦峥就一直在身边不言不语地陪着他。

  秋月摆弄完花草,特意剪下短短一支茉莉花珠,道:“二爷别厌烦这几盆茉莉,虽是花中小人,正好借这浓郁的香味冲一冲满屋的药味。”

  楚瑜只是拥被而坐,也不知是听见没有,一动不动。

  秋月上前用手做篦将楚瑜垂落两侧的黑发拢起几缕,以花枝为簪绕在耳后。那莹白的茉莉缀在乌黑的发间,暗香盈盈。

  冰雪为容玉作胎,花向美人头上开。

  “清辞,我回来了。”门被推开,秦峥低声轻唤道。

  楚瑜仍是未动,可秋月分明瞧见那发间茉莉颤了颤,水珠都沿着细蕊落在发丝里。

  秋月对秦峥福了福,道:“侯爷今个儿回来的早。”

  秦峥解开披风,远远站着消了满身霜气,这才走进,道:“衙司里没什么事儿,就早些赶回来了。清辞何时醒的?”

  “二爷醒了没多大会儿。”秋月应道。

  秦峥点了点头,打床沿坐下,用手背贴了贴楚瑜额头。

  楚瑜侧头避开,微微皱眉。

  秦峥收回手来,轻声问道:“可是手凉,冰着你了?”

  楚瑜不应,抱着被子不着痕迹地往里挪了挪,被秦峥一把拉住。

  “别躲,今个儿还给你带了曲巷那家馄饨,正热乎着。”秦峥将包裹解开,拿出食笼。方一打开就见热气腾腾,鲜香扑鼻。

  秋月端了青瓷碗来盛,心下也是轻叹,那曲巷在京城东郊,离国公府极远。这一来一回,馄饨还能是热的,可见这一路秦峥是如何快马加鞭。

  秦峥从秋月手里接过碗,用汤匙撇了半匙清汤凑在唇边试了试温度,见温热刚好才送去楚瑜嘴边,道:“我知道家里的厨子金贵,造饭也是细致用心,只是你既然没有胃口,不妨吃点别的。这馄饨摊是对老两口搭的,摊子干净着。芫荽是自家院子里种的,馅子都是老两口大早上调的,就连里面这小虾皮都是自己个儿河里捞出晒成的。虽不是什么精贵食脍,胜在一个鲜……”

  汤匙抵在唇边,楚瑜垂眸浅浅抿了一口,早已习惯了秦峥的絮絮叨叨。

  秦峥见楚瑜今个儿胃口似是不错,也不由得高兴起来,盘算着那天再寻些吃的带回来。他道:“那巷子口还有个卖豆花的姑娘,瞧着也是不错。那姑娘生得清秀白净,豆花也磨得细,豆香醇厚,也不知道清辞你爱吃咸口还是甜口的?”

  楚瑜淡淡抿唇,别过脸去,不吃了。

  秦峥看着还剩大半碗,劝道:“怎么不吃了?这才吃几口就停了,莫不是我方才提起豆花,你想吃了?那我现在就去给你买。”说着就放下碗,扭头要走。

  刚走了没两步,腰上挨了一枕头。

  秦峥没想到楚瑜捞枕头砸他,惊了一跳,赶紧弯腰捡起那绣枕:“我的爷你可当心着些,腰伤还没好,使不得这么大的动静。”絮絮叨叨着将枕头重新给楚瑜垫在腰后,又伸手将那滑落的被子往上拽了拽。

  正拽着,秦峥忽地住了手,怔怔看了楚瑜半晌,魔怔似的道:“我方才说那姑娘白净是想着怕你嫌外头造饭人粗鄙,没胃口去吃东西,并不是瞧上那姑娘。清辞你作什么恼我,还是你在吃醋……”

  楚瑜不动声色地拥住被子,冷冷淡淡地别过脸去,不作理会。

  秦峥弯了弯眸子,不敢出声,若再说下去惹恼了楚瑜,怕是今个儿连屋都进不来。他忍了一会儿正色道:“我不胡说了,清辞你再用些,这般胃口怎么才能好好养伤。前些日子……你刚出事的时候伤得太重,怕真儿瞧见了难过,就将她留在族学书院那边住下。只说是你的意思,待过些时候接她回来。”

  楚瑜听见秦峥提到真儿,心下动容。

  秦峥趁机将馄饨又凑过去一口口喂他,道:“前几天真儿托人捎来手信,说是想你了,想回家。你若是不好好吃饭,抓紧养好身子,待叫真儿看见你这样,咱姑娘指定要伤心。”

  楚瑜皱起眉头,秦峥的话恰到好处地戳在心头。

  秦峥难得又一次用真儿哄着楚瑜吃了饭喝了药,瞧着他起了睡意,扶着他躺下仔细掖好被角。

  楚瑜怕是真的倦了,很快便沉沉睡去。秦峥在一旁守着,盯了看了半晌,俯身轻轻嗅了嗅他发间藏着的莹白茉莉,又压低了身子将吻落于他眉心间。

  楚瑜蹙眉,有些不耐烦地咬了咬下唇,苍白的唇角硬是咬出一抹红痕。

  秦峥呼吸急促几分,跟着舔了舔自己干涩的唇边,恍惚半晌,猛地吸了一口气起身,按了按额角轻叹一声:“清辞啊……”

  窗外阳光正好,连绵风雨后,应是个晴天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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